引子
*本文摘自《大田文史资料》第十五辑(1999年9月),作者洪立强,原标题《往事悠悠——知青生活片断》
正文
知青生涯中的许多往事,令人难以忘却。但作为文字出现,本人从无这个念头。此次大田县政协为纪念泉州知青上山30周年,盛情邀请写点回忆录之类,推辞不了,只好信手写点,聊以充数。生活本已太累,工作也已够忙,不想再费苦心,搞什么几易其稿,寓以什么哲理、含义,只想让人们在茶余饭后一览,知道当年有这样的知青、这样的事罢了。
难忘10.23夜
告别泉州热闹喧天的欢送场面后,客车经过10余小时的颠簸,翻过重重山路险坡,终于驶进了夜幕笼罩下的桃源公社所在地。我们5人一起被分配到仙头村的两个生产队。和我一起上山的表弟以为两个生产队相距很远,曾计较了一下。我们忐忑不安地把行李搬上手扶拖拉机,突突地开上公路。突然,几道闪电,几声霹雳!不几时,狂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,车上的人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。这就是经历战斗洗礼吧。到了村子,先在一个农民家里喝姜汤,换湿衣服,在队长家用了地瓜丝干饭,然后被带到了简陋的住房,只记得床板是杉皮板搭的,上面铺了稻草。夜深人静,我躺在床铺上,只感到无限的悲伤与压抑袭来,这就是新的生活的开始。何年何月才能重返有许多亲人,有童年乐趣的故乡?周围是一片寂静与黑暗,只有偶然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。我带着疲倦与无所适从的困惑终于入睡了。
第二天才知道,昨夜表弟的计较竟成了桃源新闻,说是昨晚有个分配到仙头村的知青不去仙头,要去西坪,以为仙头的山很高,西坪的地很平。再后来,我才知道,在全国有知青上山的地方,都有这样的故事。
接受再教育
记不得第几天后才出工,也记不得第一天出工干的是什么活儿,但是,记忆犹深的是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课,竟是在文化大革命还在轰轰烈烈地开展,政治形势还是那么严峻的时候,贫下中农却在田间公然问我们,你们看刘少奇是好人还是坏人。他们你一言我一语,大意是:刘少奇是好人,三自一包、四大自由好得很。当时,单纯幼稚的我听了大吃一惊,也想,毛泽东同志的知青上山策略可能忽视了会有这个教育。
最不能忘记的是挖烂泥田。烂泥田往往是在山沟里,特别是在有泉水的地方。山沟里的景色倒很别致,有层层梯田,林木郁郁葱葱,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。但是人是陷在烂泥中干活的,一般要没到大腿最上方,有时踩不到下面铺垫的木棍,那就不知要陷到什么地方了。后来看电影看到人陷在沼泽地直到沉没,我马上可以想象出那是如何沉下去的,这就是感性认识。
至于挖旱地、劈田埂、插秧、耙草、对稻、晒谷子等等农活,也都先后尝试了,现在我有时还夸口说我精通农活,只差赶牛犁地没干过。不过,倘若至今仍在当农民,恐怕就不会有如此乐观的夸口了。
在田间抽袋烟休息一会儿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,谁也不会说是偷懒。假如不抽烟,只要站上半袋烟的工夫,就可能会被指责为干活不积极。于是,我们也抽烟了。直到现在,我已有整整三十年的烟龄。当年只能抽纸烟,要自己卷的,这种功夫我至今仍熟练,有时遇到抽纸烟的朋友,我会特意要来卷一支,露一手。
选择自由的活儿
当时下田干活我最怕的是时间长,大家就那么慢慢地干着,日出到日落,这与我的性格大不相符。我喜欢高效率,短时间。后来,我知道生产队每天要派两三个人去割牛草,是以重量记工分的。我想,这活适合我的性格,我可以快速地割草,赢回自由的时间。于是强烈要求,总算被批准了。
前两次割草经验不足,割得少些,手、脚、脸全被茅草锯齿般的边沿割得伤痕斑斑,后来,也就轻车熟路了。有时找到草长得好的去处,很快就可以割得上百斤。有一次,我看到一处草长得特别茂密的地方,不由喜上心来,一头扑上去大肆收割,直到那一片草快割完时,才发现这里是埋死人的土坑前,两个黑幽幽的洞,不知道有多深。这种地方,农民一般是不去的,只有我懵懵懂懂的,才会有此一举。后来,我也想过,如果真有鬼魅的话,应该也会同情知青的艰难而不会怪我干扰了他们。
每当在下午二、三时就可以推着满载牛草的板车凯旋而归时,心里总有一种自豪与轻松;每当所割牛草的工分值超过下田的工分值时,就更有一种胜利感;尤其是回到家里,田里的人还正在干得欢,想到他们还要干到日落才收工,而我已在家悠悠然,就更有一种得意感了。
给邮电所打工
上山的第一年过去后,每月8元钱的生活补贴取消了。当时家里经济也不宽裕,生活费用要靠自力更生。如果能安心出工,每月出满25个工日,生活大致也能过得去。但我特别讨厌一天十几个小时泡在田里,故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加上生产队是年底分红,所以平时的生活费倒颇费思量。
那个年代同情知青肯给知青帮助的好人倒也不少,桃源邮电所的老林同志,总想方设法帮助我们。经他介绍,我们几个人先后被雇,为电讯线路砍树枝,即将窜入电线间或覆盖在电线上的树枝砍去,每天工资1元2角,几天干完马上兑现。这种活既轻松,又有经济效益,我们乐此不疲,几乎是与邮电所签订了雇佣合同。但有一点是必须再三注意的,就是不能让砍下的树枝挂在电线上,更不能碰断电线,据说这些电线是直通到北京毛主席那里的,是国防线路,碰断了是要坐牢的,所以我们都十分小心在意。但也有一回,砍断的树枝较粗大,控制不住方向而把电线碰断了一条,领班的电讯工吓得脸都发白了,据说断线超过2分钟就是大事故,我们也很紧张,后来总算很快就接通了。
老林给我最大的照顾是在他所里送信员生病的时候,让我代替送信,每天工资是1元5角,够刺激的,送满1个月,收入即是45元,这在当时是很高的收入。尽管送信十分艰苦,一般每天要骑自行车跑50多公里,清早从桃源公社出发,经各大队、单位绕上一大圈,中午在路上用餐,傍晚回归,但我对这分工作十分珍惜,表现相当好。不论天气如何恶劣,我都义无返顾地出发。下雨时最苦,道路烂,泥巴粘满车胎,蹬得非常吃力,车轮与车盖间又常被泥巴塞住,只好骑一段路就停下来清理一下,经常是雨水与汗水一起流。送信赌的是体力,幸好当时年轻,有时连续几个月下来,也不觉得太累,只是人瘦了点。由于天天出勤,报纸与信件送得及时,各大队、单位都很满意,当时驻在广前村的生产建设兵团首长对我大加赞扬,甚至发函到县邮电局,建议把我转为正式送信员,专送他们这一线邮件。后来,兼职美工县里的朋友对我讲,可惜当年没有招工指标,否则我真可能被县邮电局招工呢。
其实,做事情要有责任心、事业心,这是我自小就有的信念,所以当时送信工作做得好,也是源于这种信念,并不全在经济收入。后来,那位正式编制的送信员经常生病,我相当长一段时间成了邮电局的编外职工,以致生产队、大队认为我表现不是很好(是“不务正业”吧?),恐怕这是一个原因。
让集训与比赛多一点吧
那个年代,没有什么娱乐活动,也没有什么电影可看.而体育比赛倒是方兴未艾。大田县尤其重视开展篮球比赛,这很对我的胃口,特别是参加公社调集的集训与比赛,生产队仍按出工计工分。因而,那几年内,我只盼望,让集训与比赛多一点吧。桃源公社的单位不少,如地质队、建设兵团、农场、林场、学校、大队等等,经常举行篮球比赛,特别是临时来了外来球队要比赛,公社的干部老郑就会骑车到田间叫我,后来每当在田间劳动,远远看到老郑来了,我就知道,救星到了。
较长的集训与比赛记得有三次,第一次是县里组织的,当时省体工队也下放了不少人员,那是一次人才荟萃的体育盛会,组成了几个篮球队,在县城热热闹闹地集训比赛了好久。第二次是县里组队参加三明地区篮球赛,集训十余天后赴三明比赛。那年冬天正在大兴平整土地,集中兵力作战,桃源是一片轰轰烈烈、战天斗地的景象,而我却没有参加,以致比赛回来后,真有点不好意思。第三次是县里让桃源公社组队,到各个公社巡回比赛,也集训了十几天,巡回了十几天,一路上大获全胜,最后却被太华公社队打败了。太华公社队其实都是当年泉州的球友,实力雄厚,战败本是意料之中的事。
打球也有苦的时候,那时我在大田三中当民办教师,但户粮在桃源大队,碰上比赛,两队都得参加,有时一个晚上两队都有比赛,于是我第一场打三中队,戏称“为工作而奋斗”,第二场打桃源队,戏称“为粮食而奋斗”,两场下来,倒也不觉得太累,要是现在,恐怕连十分钟也打不了,真令人感慨:“年龄是个宝。”
打球在当时算是好事情,后来到三中当民办教师也是靠这一特长。那几年虽然是上山,但球也打了不少,球技进步很大,靠着这个深厚的基础,1978年到福建师大再读书的时候,曾有幸作为师大代表队一员到四川成都参加全国大学生篮球赛,成为球场生涯的最高峰。
和我的学生一起考大学
1972年夏初,已有不少知青安排工作。由于我不谙世事,加上我在生产队的表现也非上乘,故幸运之神一直没有降临。
其时,恰好大田三中的李校长极兴趣篮球,正想增强校教工篮球队的实力,他自己也曾是一名优秀运动员,经人介绍,他同意我到三中当民办教师,每月工资26元,担任数学与体育课教学。在当时走投无路之际,这对我堪称是一条好出路了。
尽管当时学生要学工学农,文化课并不占重要地位,但我认为,当教师就不能误人子弟,要尽自己的责任。因而,我对教学工作是很认真的,就连上体育课我也自买一些书籍,学习运动项目的理论、术语,然后到运动场上自个操练动作。就因为这样,当年的学生有很多至今还和我保持联系,每当我回大田时,总会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。
到了1974年4月,又是许多关心我的人的帮助,我总算转为正式在编教师了。
1977年9月到1978年春节前那个学期,我带高一年学生到广汤农场,当时叫学农,上课也在农场的简易教室。记得下午经常劳动,没有上课。学期结束总算把学生平安地带回学校,此时才知道已恢复高考,我的一些同学,一些知青伙伴已经参加了高考,有的已被高校录取。我羡慕极了。后来,又风闻1978年夏季将举行全国统一招生考试,我就下决心参加高考,因为读大学毕竟是我的夙愿。另外,大田教师奇缺,想要调回泉州比登天还难,我也许可以趁大学毕业分配之机,回到泉州。(现在回想当时的选择,真是福至心灵。我终于于1982年毕业分配回到久别的家乡。)
于是我白天上课,晚上复习功课,凭着66届高中毕业生的扎实功底,在7月份的高考中,一举夺魁。
记得参加高考时,同考室中有不少是我教过的学生,师生同一考室参加高考,这种情况恐怕是空前绝后的。出于自尊心,我总是推迟5分钟悄悄进入考场,提早5分钟离开考场。至今仍记得监考的是大田一中的李老师,因为是同行,每场考试他都要数次端水给我喝,前不久,我与二十年没有见面的李老师重逢,谈起当年此事,两人不禁抚掌大笑。
8月底,我回大田时恰好公布成绩,当天晚上,我得知我的成绩居当年大田县考生第一,心情无比激动。第二天,我觉得天上的太阳是那么明亮,地上的人们的笑容是那么亲切,认识的或不太认识的朋友,握手祝贺是那么真诚,令人终生难忘。
10月份,我接到福建师大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,打点好简单的行李,告别了大田——我的第二故乡!
后话
当年的文化大革命,对国家对人民是一场大浩劫、大灾难,当年的知青上山下乡,对一代人来说也是一场浩劫与灾难。当我们回顾历史时,决不能因为自己当前事业有成或腰缠万贯,就把它说成是一种磨炼,是一个造就人才的熔炉。我始终认为,这是一场恶梦,它摧残了整整一代有才华的青年。如果没有这场灾难,这一代人中会出现更多出类拔萃的人才,也就不会有“人才断层”这个词眼了。
在诅咒那个年代的同时,我们又应当看到中华民族的淳朴、善良。是的,当年正是有着淳朴善良的大田人民的关心、支持,上山的知青才得以度过难关,走向新的起点。至今我仍深深地怀念着当年给我帮助的人们,即便是只给我送过一次菜、几个萝卜的人。我仍保持着与当年给我关心给我温暖的朋友的联系,逢年过节也要用电话问个好。大田是我的第二故乡,自90年代起我已数次回大田访问朋友,共叙衷情。大田的农民朋友来到泉州,我一概礼数周到,热情款待。
要永远记得大田,记得大田人民,力所能及地给以回报。每个人能力有大有小,但心意是不分大小的。尽管我是在教育战线工作,若说投资开发或投资扶贫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但在联谊会上我讲过,我愿为大田教育的发展诸如考察、观光等方面尽自己的力量提供牵线搭桥、食宿住行的方便。在自己能力内为大田人民做点事,是我所希望的。
呵,大田,我的第二故乡,我的青春年华有九年在你那儿度过,你的山山水水,你的勤劳善良的人民,我永远魂牵梦萦!
我将永远祝福你,大田!
(原注:作者原插队桃源公社仙头村,现为泉州培元中学书记、校长)